夜色宁静,只有衣袍的窸窣声。大公子笑摇摇头,缓缓闭上了眼睛,“我不信有什么人能帮我实现我的愿望,不过……许许愿也不是什么坏事。”
云歌说话时,一直看着孟珏,双眸晶莹。
孟珏眼中也是眸光流转,却只是微笑地看着云歌,丝毫没有许愿的意思。
在漫天飞舞的光芒中,两人凝视着彼此。
云歌坚定地看着他,她眼中的光芒如同暗夜中的萤火虫,虽淡却温暖。
孟珏最终合上了双眼,云歌抿着笑意也闭上了眼睛。
不过一瞬,孟珏的眼睛却又睁开,淡漠地看着在他身周舞动的精灵。
刘病已睁开眼睛时,恰好看到孟珏手指轻弹,把飞落在他胳膊上的一只萤火虫弹开。
萤火虫的光芒刹那熄灭,失去了生命的小精灵无声无息地落入草丛中。
孟珏抬眼看向刘病已。
刘病已爽朗一笑,好似刚睁开眼睛,并没有看见起先一幕,“孟兄许的什么愿?”
孟珏淡淡一笑,没有回答。
大公子看看刘病已,再看看孟珏,无趣地耸了耸肩膀,嬉笑着看向许平君和云歌。
许平君睁开眼睛看向云歌,“你许了什么愿?”
“许姐姐许了什么愿?”
许平君脸颊晕红,“不是什么大愿望,你呢?”
云歌的脸也飞起了红霞,“也不是什么大愿望。”
大公子眼珠子一转,忽地说:“不如把我们今日许的愿都记下后封起来。如果将来有缘,一起来看今日许的愿望,看看灵不灵。愿望没实现的人要请大家吃饭。”
云歌笑嘲:“应该让愿望实现的人请大家吃饭!怎么你总是要和人反着来?”
大公子拍了拍自己的钱袋:“来而不往非礼也!反正也该我请大家了。”
刘病已和孟珏微微笑着,都没有说话。
云歌和许平君想了一瞬,觉得十分有意思,都笑着点头。
许平君刚点完头,又几分羞涩地说:“我不会写字。”
大公子说:“这很简单,你挑一个人帮你写就行。”
许平君左右看了一圈,红着脸把云歌拽到了一旁。
许平君和云歌低语,面色含羞。
云歌虽是笑着,可笑容却透着苦涩。
一人一块绢布,各自写下了自己的心愿后叠好。
大公子将大家的绢帕收到一起,交给了许平君,很老实地说:“剩下的活,我不会干。”
许平君拿了一片防水的桐油布,将绢帕密密地封好。
云歌跑到孟珏起先靠过的大树旁,在树干上小心地挖着洞。
折腾了半天,仍旧没有弄好。
孟珏随手递给她一把小巧的匕首,“用这个吧!”
不过几下,就挖好了一个又小又深的洞,云歌笑赞:“好刀!”
孟珏凝视了一瞬刀,淡淡地说:“你喜欢就送给你了,这么小巧的东西本就是给女子用的,我留着也没什么用。”
大公子闻言,神色微动,深看了一眼孟珏。
云歌把玩了会儿,的确很好用,打造精巧,方便携带,很适合用来割树皮划藤条,收集她看重的植物,遂笑着把刀收到了怀中,“多谢。”
许平君小心地把卷成了一根圆柱状的桐油布塞进树洞中,再用刚才割出的木条把洞口封好。
此时从外面看,也只是像树干上的一个小洞。等过一段时间,随着树的生长,会只留下一个树疤。不知情的人看不出任何异样。
云歌警告地瞅了眼大公子,用匕首在小洞上做了个记号。
如果有人想提前偷看,就肯定会破坏她的记号。
孟珏和刘病已唇角含笑地看向大公子。
大公子很是挫败地看着云歌。
他可不是无聊地为了看什么愿望实现不实现,他只是想知道让两个少女脸红的因由,这中间的牵扯大有意思。
许平君莫名其妙地看看孟珏、刘病已,再看看大公子,不明白大公子怎么一瞬间就晴天变了阴天?
她疑惑地看向云歌,云歌笑着摇摇头,示意许平君不用理会那个活宝。
不管聚会时多么快乐,离别总是最后的主题。
夜已经很深,众人都明白到了告别的时刻。
许平君笑说:“下一次一起来看心愿时,希望没有一个人要请吃饭,宁可大家都饿着。”
云歌有些苦涩地笑着点头。
孟珏和刘病已不置可否地笑着。
大公子笑眯眯地说:“有我在,没有饿肚子的可能。”
许平君和云歌都是不解,不明白活得如此风流自在的人会有什么愿望实现不了。
大公子笑对许平君作揖,“我是个懒惰的人,不耐烦说假话哄人,要么不说,要说肯定是真话。今天晚上是我有生以来吃饭吃得最安心、最开心的一次,谢谢你。”
许平君不好意思地笑起来。
飞绕在他们四周的萤火虫已慢慢散去。
云歌半仰头望着越飞越高的萤火虫,目送着它们飞过她的头顶,飞过草丛,飞向远方,飞向她已经决定放弃的心愿……
虽然神明台是上林苑中最高的建筑物,可因为宫阙连绵,放眼望去,丝毫没有能看到尽头的迹象。
重重叠叠的宫墙暗影越发显得夜色幽深。
白日里的皇城因为色彩和装饰,看上去流光溢彩,庄严华美。
可暗夜里,失去了一切灿烂的表象,这个皇城只不过是一道又一道的宫墙,每一个墙角都似乎透着沉沉死气。
幸亏还有宫墙不能遮蔽的天空。
刘弗陵凭栏而立,默默凝视着西方的天空。
紧抿的唇角,孤直的身影,冷漠刚毅。
今夜又是繁星满天,一如那个夜晚。
几点不知道从何方飞来的流萤翩跹而来,绕着他轻盈起舞。
他的目光停留在萤火虫上,缓缓伸出了手。
一只萤火虫出乎意料地落在了他的掌上,一瞬后又翩翩飞走。
他目送着萤火虫慢慢远去,唇角微带起了一丝笑。
“连小虫子都知道陛下是圣明仁君,不捉自落。”刚轻轻摸上神明台的宦官于安恰看见这一幕,行着礼说。
刘弗陵没有吭声,于安立即跪了下来。
“奴才该死,又多嘴了。可陛下,就是该死,奴才还是要多嘴,夜色已深,寒气也已经上来,明日还要上朝,陛下该歇息了。”
“大赦天下的事情,宫里都怎么议论?”刘弗陵目光仍停留在萤火虫消失的方向,身形丝毫未动。
于安明知道身后无人,可还是侧耳听了一下周围的动静。
往前爬了几步,却仍然在三步之外,“奴才听说骠骑将军上官安有过抱怨,说没有年年都大赦天下的道理,自从始元四年陛下私自出了趟宫后,一到夏初就大赦天下,弄得政令难以推行。还说父亲上官桀当年不该一时心软就同意了陛下私自出宫,以至陛下回宫后老觉得刑罚过重,百姓太苦,还总是和霍光商议改革的事情。”
于安心内暗讥,一时心软同意陛下出宫?不过是当年他们几个人暗中相斗,陛下利用他们彼此的暗争,捡了个便宜而已。
上官桀当年事事都顺着陛下,纵容着陛下一切不合乎规矩的行为,一方面是想让陛下和他更亲近,把其他三位托孤大臣都比下去,另外一方面却是想把陛下放纵成一个随性无用、贪图享乐的人。上官桀对陛下的无限溺爱中,藏着他日后的每一步棋,可惜他料错了陛下。
“陛下,虽然有官员抱怨,可奴才听闻,朝中新近举荐的贤良却很称颂陛下的举动,说犯罪的人多良民,也多是迫于生计无奈,虽然刑罚已经在减轻,可还是偏重。”
刘弗陵的目光投向了西边的天空,沉默无语。
于安凝视着刘弗陵的背影,心内忐忑。
他越来越不知道陛下的所思所想。
陛下好像已经是一个没有喜怒的人,没有什么事情能让他笑,也没有什么事情能让他怒,永远都是平静到近乎淡漠的神情。
他十岁起就服侍刘弗陵,那时候陛下才四岁,陛下的母后钩弋夫人还活着,正得先帝宠爱。那时候的陛下是一个虽然聪明到让满朝官员震惊,可也顽皮到让所有人头疼的孩子。
从什么时候起,那个孩子变成了现在的样子?沉默、冷漠,甚至不允许任何人靠近他,就连那个上官家的小不点皇后也要隔着距离回陛下的话。
因为先皇为了陛下而赐死钩弋夫人?
因为燕王、广陵王对皇位的虎视眈眈?
因为三大权臣把持朝政,皇权旁落,陛下必须要冷静应对,步步谨慎?
因为百姓困苦,因为四夷不定……
于安打住了脑中的胡思乱想。不管他能不能揣摩透陛下的心思,他唯一需要做的就是忠心。而现在唯一要做的事情,是要劝陛下休息,“陛下……”
刘弗陵收回了目光,转身离开。
于安立即打住话头,静静跟在刘弗陵身后。
夜色宁静,只有衣袍的窸窣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