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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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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凌打了个喷嚏,闷头把衬衣穿上,伸手把一直耀他眼的手电筒倒扣在草地里,“你就不生气么?我爸爸这样把你赶出去,信也被我弄没了。以德报怨?嗯?”

“……”陆识忍掩下眼中蓄积的炙热欲/望,把挂在臂间的风衣递给陈凌,“信是我和你一起烧的。称不上以德报怨。”

陈凌别扭地接过风衣,轻声道谢,下意识凑近嗅气味,同时嘀咕道:“不是以德报怨,那是什么?”

久久无人回答。

陈凌脸贴着温热的风衣,有一下没一下地拔草打发尴尬。

少年带薄茧的手就在眼前,亦在陈凌遥不可及的地方,“我想,是以心报心。”

“你——”陈凌腾地站起来,刹那间千种想法呼啸而过,终又泄了气,看地上野草一片狼藉,目光闪烁着移开,转而眺望下方宽阔江面,“陆识忍,你肯下水救我,那天我永远记得,不会忘的。”

那时他哪里晓得会对坐在船头大出洋相的人动心。

倒扣的手电筒在一阵山风的吹拂下忽地翻倒,耀眼的白炽光从两人脚下一路照至忙碌的码头。

“我此次离开,不知何时再回吴城。你要是找我,就按这两个地址。”陆识忍低头找了一圈纸笔,想起它们还在给陈凌穿的风衣口袋里,镇定自若地揽过陈凌的肩,双手搭在他的手臂上,就着这姿势翻找顺便书写。

陈凌心跳如雷,手指动了动,还是忍着没有推开身后举止越轨的少年,“什么时候出发?”

“再过二十分钟。你要看着我走,还是——”

“我看着你走。”陈凌急忙做出决定,说完就后悔了,支支吾吾地找借口,“呃,我的意思是,我不困,正好还没有这个点出来玩过……我不会给你写信的。电报更不要想。俗话说天下无不散的宴席。……但你逢年过节可以回吴城。不,爸爸每年春节和中秋都回来,你不要撞在这个时候——不,我不是说你一定要躲他……”

越说越乱。

陆识忍低笑,把写有详细地址和电话的纸片插在陈凌上衣口袋的金别针上,放开他,又颇具绅士风度地微躬上身、伸出右手:

“我会给你写信。我保证。”

陈凌怔望这双灰黑色眼睛里的自己,心有所感,轻柔地拍了一下陆识忍的手心。

“好。信上你就写寄与吴城陈氏原泉,这个字,现只有你晓得。”要是你愿意,今后也只有你一个人晓得。他这么想了,可他不敢讲。

陆识忍还未作声,突然,从吴城城门径直导出的马路上传来汽车疾驰的轰鸣声。

车前两只大灯不断驱逐两旁婆娑的树影,更照出它的车牌号:一八〇七四。

这是陈齐知归家后租坐的汽车车牌!

黑色汽车猛地刹住停下,几声曾被淹没的凶戾狗叫从打开的车门里跳跃出来,直截往陈凌这里奔跑。

“是爸爸追我来了!”

陈凌想不通爸爸怎么会半夜发现他不在家,眼下没时间多想,便赶紧把脱下的长衫夹袋里的六千七百块汇票拿出来,“这是托我做生意的老板们上个月给的红利,只有这个、你在全国都好取用。虽才是月中,我也没有旁的钱送你了。唉,早晓得就不买那几本破书!也不去吃酒!”

陆识忍不肯收;陈凌硬要塞给他,不时惶然地往山坡下望,见几个大小不一的黑影愈来愈近,心下大急,把长衫与汇票胡乱揉成一团推进对方怀里:

“陆识忍,你……你好好的,我们将来还有的见。”

动物呼哧呼哧舔舐空气的声响伴随一个人沉重的脚步声从四面八方镇压而来。

陈凌拉着陆识忍的手往码头走,冷风像锋利的刀齿似的、簌簌擦过他发红的脸颊。

少年一直看着他的侧脸,耳边一面是狗叫、一面是货船蒸汽炉呜呜咽咽的刺耳响动,他自己的心声反倒听不见了。于是年轻人暂时流放克制与理智,在很不该问的节点执著追寻一个人最深处的灵魂——

“陈凌,你是不是喜欢我?”

什么!

喜、喜欢你?!

陈凌一时方寸大乱,连连摇头,又被口水呛着,桃花眼中雾气氤氲、睫毛湿漉漉的。

陆识忍难免失落,抿唇垂眸反复系衣袖上的扣子,解开、系上、再解开,“我看表哥脸色不好,开个玩笑而已。”

表哥一词提醒了陈凌,他把原打算说的话咽回肚子里,待心跳大致平稳了才敢上前抱住陆识忍,耳根还是红的。

“你……多珍重。”

“嗯。”

“上船吧,你别看我现在这个样子,爸爸他不能再打我了,我挨不过、还不会跑么?你去吧。”

“嗯。”

“……以后不要和旁人随便开玩笑。可没几个人有你表哥我脾气这么好。”

“嗯。”

“啊,还有。”陈凌难得卡壳,不禁笑了,把褪去体温的风衣穿上,“我没什么可说的了,你去罢。将来到哪里谋生,写个东西来。我还等着看你的诗。钱不要太快还给我,就当替我找善本古籍。”

陆识忍看着站在灯火中言笑晏晏的青年,痴情顿生,不由回抱住他,俯身在其耳边轻声念诵了几句青年明令禁止的情诗。

尽管是写在草稿背面不成文章的东西,可这确是他的心思。他不希望陈凌过几个月便忘了他。

陈凌说不出一句批评或教训,呆呆地站着目送某个混账诗人上船。

货船夹板窄小,三两船员挥动旗帜,码头工人吼唱着歌把这艘船送进长江的支流。

等陈齐知率几只猎犬追来时,陈凌正坐在一堆篝火前烤火。

“你叫我好找哇!”

这几条生肉和活食喂养出来的狗健壮异常,露出獠牙和猩红的舌头扑向陈凌。

陈凌没有躲,展开双臂抱住它们,抱起其中最小的一条揉捏其后颈肉与双耳、又捋顺其他几只的毛。

它们都是陈凌养大的,后来被陈父带去上沪看家,中秋节又带在汽车里回家。

陈凌抱着长相凶恶的猎犬,若有所思,仰头看了爸爸一眼。

这一眼平静而恭顺。可是又与往日大有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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