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岩脸上露出一抹笑意,却没回头,只停下脚步道了一句:“嗯。”
没多久便下了城墙。
其实孟岩先前的话倒并非全是敷衍。
仗打到了这个地步,任何一个百战之士都弥足珍贵。
没必要陪着他一起走上这条不归路。
将士本应为国而死,但也该死在更重要的地方。
但愿他们真的能活着渡过此劫,就如以往一般。
然后,自此能前途坦荡,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
……
天色已暗,韩无战独自站在城头。
此时四下无人,敌军高烈度的攻势持续了一整天,他们似乎也不想再继续夜战,已经鸣金收兵。
此时韩无战身上似乎有几分白天找不见的忧愁和软弱。
将士担忧的不止眼前的战局,还有远乡看不见的亲人。
而这些困扰统统无法示于人前。
不知道父亲怎么样了。
如果他仍还安好。此刻断不可能没有援军。
父亲不会放弃他。
韩无战让自己不再去想,他不敢再继续想。
他不止是战士,他更是将军。
而战争,不要眼泪。
……
当天夜里下起了大雨,暴雨倾盆狂风大作。
恶劣的天气为他们的计划造成了难以估量的复杂阻碍,此时再想要成事……要有一点来自上天的青眼。
原本这就是无可奈何之下的险招,而此时韩无战再想带人去夜袭,就几乎成了不可能的事。
不过,这极端的天气除了给他们带来莫大的阻碍,其实也并非真就全是坏处。
至少……赵燕两军绝不会想到,有人计划要在今夜刺杀中军主将。
……
后来的记忆被瓢泼的大雨掩盖,只记得那是一段格外深沉的黑暗,其中充斥着一种令人晕头转向想要干呕的焦糊色和血腥味。
记不清黑暗持续了多久,但这段回忆的最后只有一道无比鲜明的色彩。在他的记忆中往往将之用一道“光芒”去形容和描述:晶莹剔透的、炽热光明的、璀璨耀眼的……光芒强势的扫清了所有黑暗与阴晦。
当然他知道这不过是他的幻想,那其实是一道响彻了整片战场的声音。
“赵军主帅已死!”明明不是声嘶力竭的呐喊,却响在战场所有人耳边。
韩无战听出来了,这是孟岩的声音。
话音落下又重新响起,孟岩在不断的重复这句话。
韩无战忍不住抬头,然后来自天空的灼热雨水骤然落进他的眼眶,他伸手用力捂住双眼。
此时有人开始重复这句话,渐渐的所有人都走出了营帐,加入其中一起大喊。
有人很久没沾过水,声音干哑不成调,还有的人只是在对口型......但不管怎样,所有的将士都在拼了命的呐喊和欢呼,却没人听得懂战友、和自己到底在喊些什么,也没人去在意。
广袤的焦土此时唯有噪杂辨不分明的呐喊声,它们奇异的在高空中汇合,并在整片战场中不断回响,声震云汉。
月光随之穿透重重云幕,夜空一撕开隅,人间大亮。
此时的战场上哪怕一个小兵心中都有了明悟:魏国迎来了一场不可思议的恢弘大捷。
这是一场魏地从未有过的伟大胜利。
这是魏立国几百年来最彪炳的功勋。
此捷无法复制、并足以流传至后世。
……
赵国的将领们无力约束手下的将士,因为此时他们同样感到空白和恐惧。
沙场上的兵士仓皇亡命,拥挤混杂。却有一个人逆着浊乱人流而来。
他满身都是血污,腰上挂着赵帅的人头。
所到之处人海分开,唯恐避之不及,他一路走来。
两人再度重逢。
孟岩眼睛里盛满了愉快,明明满身疲惫风尘仆仆,脸上满是脏污,却笑得露出了一口白牙,道了一句:“幸不辱命。”
韩无战才松了一口气,未来的及说话,就感到一阵头晕目眩。
下一刻他力竭倒地。
只听“咚”的一声响。
“少将军!孟修士!”
这是两人最后的、共同的记忆。一道有些遥远的呼喊。
……
后来韩无战知道了原来当时父亲病重,国中所有的精力都在于如何去维系住韩老将军的性命。
所以一开始未能顾得上他,而等国内终于反应过来,赵燕两国大势已成。
焦土已经成了十死无生之地。
无人敢出战,魏主无将可遣。
而这两个人一座城于不可能中解开了本来的必死之局,赵人伤于主帅之死无心作战,燕人亦感兔死狐悲不敢再打。
时来天地皆同力。
然而唯有先自助,此后才有天助。
敌方阵前生变战意全无,魏国君臣亦非不通兵事,他们时刻关注着此处战局。
事实上援军早已待命一月,此时又逢大好良机。
将士们群情汹涌,是以魏主一声令下,后方的军队星夜兼程便赶来。
军心,是个很微妙的东西。
它或许无法扭转代差上的绝对压制,但此消彼长下,总是能制造令人惊叹的奇迹。
比如这一次。
……
韩无战从回忆中解脱,是的,这,是三十年前的往事。
自那之后,两家人就自然而然的以为彼此之间的关系可以更进一步。
比如,也许两家的下一代非但应继承父辈间的情谊,甚至也许可以彼此联姻。
此时世上同样无人能知晓,这个约定意味什么,又会给世间带来什么。
但它一直维系到了今天。
都道人心易变。
可三十年来几经风雨,世上所有都在改变,唯有此处人心未变。
……
十二洲的某个角落有一个小国,这个小国叫魏国,这个魏国是兖州王齐国的附庸。
魏虽小邦,同样也有着云聚云散、潮涨潮消,有弄潮儿也有落魄者。
或者是曾经的弄潮儿,与现在或未来的落魄者。
魏国有一个曾经煊赫今已没落的卿族世家,上将军韩无战是曾经的弄潮儿。
卿族世家有一个世交,上将军韩无战有一个生死兄弟。
两个家族曾经决定彼此要做通家之好。
他们很俗的约定了等将来有了儿女,生下来的孩子若是同性便让他们义结金兰,这本也无可厚非。而若是异性,就结为夫妻。
自从这件事情不知从哪漏了风声之后,孟岩其人就在魏国甚至边上的几个邻国中出名了。
这孟岩是何许人也?苦修者?呵呵,原来是一介散人。
——既不拜国君为主,也不投靠卿大夫为臣。
所以很多人甚至以为这个约定将要无疾而终,但事情的走向却令人扼腕。
孟岩好像突然就有了道侣,那名女子似乎也是一名修行者。俩人自然而然的孕育有子嗣。
俩家人生下的孩子恰好就是一男一女。
此事曾令魏国社会上层中的很多大族在背后食不下咽。
……
若不是孟修士曾与韩上卿有着过命的情谊,如何轮得到他家来与韩家联姻?
这看上去可太不般配了。
孟岩的眼里没有魏国。
他的眼里只有刀,最多……再加上他的友人。
他奔赴战场只是为了朋友,甚至战后不受魏主封赏。
这世上的事,一旦涉及到了好处和利害,那么重要的永远都是之后的力量而不是当时的功绩。
但这才是真正公平的天轨,不是吗?
所以,修士又如何呢?
那些传说中翻手为云覆手为雨,跺跺脚就能令整个人间动荡的修士只是极少数。
那样的强者大多都在天地圣地。总之不会出现在这个远离神朝本土,犄角旮旯的小破地方。
散修中的大部分还是要在人间诸国里讨生活。
魏国这种地方,根本就没有能够诞生出一个厉害一点的修士的资源。
所以,自这婚信一传出,魏梁街头就有好事者公然设庄,就赌韩家何日毁婚。
赌局背后的人乃魏国权贵,魏梁百姓也是彪悍,竟真有不少人下场押注。
于是彼时有不少别有用心之人或者旁敲侧击或者巧言蛊惑,不过韩家人根本无动于衷,只能说明他们未曾想过要毁诺。
慢慢地,外界的非议也消失了,不过一时逸闻,听久了未免太无趣。
只听说彼时魏梁不少赌徒输得家破人亡,成为一时资谈。
.....
韩云舒与孟雁回青梅竹马。
两个孩子一起长大,两小无猜。
可是不知道世间是不是真的有风水轮流转。
剧变几乎发生在一夜之间。
眼看他起高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这楼,就塌了。
又有赌坊想起陈年旧事,公然开局,赌孟修士何日毁亲。
孟家一家人都是修行者,虽然未必如何了得,至少比韩家要坚挺。
但几年前红了眼睛的赌徒尚且尸骨未凉,魏人没那么健忘。
所以这回除了某些实在赌性深重的,少有下场者。
那在背后设下这局的人未能得到他想要的结局。
只得来了八年前的旧事重演——在这些流言蜚语中孟家不动如山,就像是没听见。
第一年没有动静时,有人认为只是孟家人忙于修行不闻世事。然而第二年、第三年都没有动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