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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夜,胜哥未曾拜见甘氏,次日又推病卧了一日。至第三日,方来拜见,含泪拜了两拜,到第:二拜,竟忍不住哭声。拜毕,奔到灵座前放声大哭。他想自己母亲惨死未久,尸骸尚未殓,为父的就娶了个新人,心中如何不痛?长孙陈也觉伤心,流泪不止。甘氏却不欢喜,想道:“这孩儿无礼。莫说你父亲曾在我家避难,就是你自己病体,也亏在我家将息好的。如何今日这般做张智,全不看我继母在眼里!”口虽不言,心下好生不悦。自此之后,胜哥的饥寒饱暖,甘氏也不耐烦去问他,倒不比前日在他家养病时的亲热了。胜哥亦只推有病,晨昏定省,也甚稀疏。又过几日,差往武安的人回来,禀说井中并无骸骨。长孙陈道:“如何没有?莫非你们打捞不到。”差人道:“连井底下泥也翻将起来,并没什骸骨!”长孙陈委决不下。胜哥闻知,哭道:“此必差去的人不肯用心打捞,须待孩儿自去!”长孙陈道:“你孩子家病体初愈,如何去得?差去的人,量不敢欺我。正不知你娘的骸骨哪里去了?”胜哥听说,又到灵座前去痛哭,一头哭,一头说道:“命好的直恁好,命苦的直恁苦!我娘不但眼前的荣华不能受用,只一口棺木,一所荒坟,也消受不起!”说罢又哭。长孙陈再三劝他。甘氏只不开口,暗想:“他说命好的直恁好,明明妒忌着我。你娘自死了,须不是我连累的,没了骸骨,又不是我不要你去寻,如何却怪起我来!”转展寻思,愈加不乐。正是:
开口招尤,转喉触讳。
继母有心,前儿获罪。
说话的,我且问你:那辛氏的骸骨,既不在井中,毕竟哪里去了?看官听说:那辛氏原不曾死,何处讨她骸骨?她那日投井之后,贼众怕官兵追杀,一时都去尽。随后便是新任阆州刺史辛用智领家眷赴任,紧随着李节度大兵而来,见武安县遭此变乱,不知女儿、女婿安否。正想要探问,恰好行至井亭下,随行众人要取水吃,忽见井中有人,好像还未死的,又好像个妇人。辛公夫妇只道是逃难民妇投井,即令救起。众人便设法救起来。辛公夫妇见了,认得是女儿端娘,大惊大哭。夫人摸她心头还热,口中有气,急叫随行的仆妇养娘们,替她脱下湿衣,换了干衣,扶在车子上。救了半晌,辛氏渐渐苏醒。辛公夫妇询知其故,思量要差人去找寻女婿及外甥,又恐一时没处寻,迟误了自己赴任的限期,只得载了女儿同往任所。及到任后,即蒙钦召,星夜领家眷赴京,一面着人到武安打探。却因“长孙陈”三字,与“尚存诚”三字声音相类,那差去的人粗莽,听得人说“尚存诚失机被杀”,误认做长孙陈被杀,竟把这凶信回报。辛氏闻知,哭得发昏,及问胜哥,又不知下落,一发痛心。自想当日拚身舍命,只为要救丈夫与儿子,谁知如今一个死别,一个生离,岂不可痛!因作《蝶恋花》一词,以志悲思云:
独坐孤房泪如雨,追忆当年,拚自沉井底。只道妾亡君脱矣,哪知妾在君反死。君既死兮儿没主,飘泊天涯,更有谁看取!痛妾苟延何所济,不如仍赴泉台去。
辛氏几度要自尽,亏得父母劝住。于是,为丈夫服丧守节,又终日求神问卜,讨那胜哥的消息。真个望儿望得眼穿,哭夫哭得泪干,哪知长孙陈却与甘氏夫人在夔州受用。正是:
各天生死各难料,两地悲难两不同!
不说辛氏随父在京,且说长孙陈因不见了辛氏骸骨,心里惨伤,又作《忆秦娥》词一首,云:
心悲悒,香消玉碎无踪迹。无踪迹,欲留青冢,遗骸难觅。风尘不复留仙骨,莫非化作云飞去。云飞去,天涯一望,泪珠空滴。
长孙陈将此词并前日所题两词,并写在一纸,把来粘在辛氏灵座前壁上。甘氏走来见了,指着第一首道:“她叮咛你将儿看觑。你的儿子,原得你自去看觑他。我是继母,不会看觑他的!”又指着第二首道:“你只愿与前妻‘天长地久’,娶我这一番,却不是多的了!”看到第三首,说道:“你儿子只道无人用心打捞骸骨,你何不自往天涯去寻觅!”说罢,变色归房。慌得长孙陈忙把词笺揭落了,随往房中看时,见甘氏独坐流泪。长孙陈陪着笑脸道:“夫人为何烦恼?”甘氏道:“你只想着前夫人,怪道胜哥只把亲娘当娘,全不把我当娘。”长孙陈道:“胜哥有什触犯你,不妨对我说。”甘氏道;“说他怎的!”长孙陈再问时,甘氏只是低头不语。长孙陈急得没做道理处。原来长孙陈与甘氏的恩爱,比前日与辛氏的恩爱,又添了一个“怕”字。世上怕老婆的,有几样怕法:有“势怕”,有“理怕”,有“情怕”。“势怕”有三:一是畏妻之贵,仰其阀阅;二是畏妻之富,资其财贿;三是畏妻之悍,避其打骂。“理怕”亦有三:一是敬妻之贤,景其淑范;二是服妻之才,钦其文采;三是量妻之苦,念其食贫。“情怕”亦有三:一是爱妻之美,情愿奉其色笑;二是怜妻之少,自愧屈其青春;三是惜妻之娇,不忍见其频。今甘氏难中相识,又美少而娇,大约“理怕”居半,“情怕”居多。有一曲《桂枝香》说那怕娇妻的道:
爱她娇面,怕她颜变。为什俛首无言,慌得我意忙心乱,看春山顿锁。春山顿锁,是谁触犯?忙陪欢脸,向娘前,直待你笑语还如故,才教我心儿放得宽。
这叫做因爱生怕。只为爱妻之至,所以妻若蹙额,他也皱眉;妻若忘餐,他也废食。好似虞舜待弟的一般,像忧亦忧,像喜亦喜。又好似武王事父的一般,文王一饭亦一饭,文王再饭亦再饭。
闲话少说,只说正文。当下长孙陈偎伴了甘氏半晌,却来私语胜哥道:“你虽痛念母亲,今后却莫对着继母啼哭。晨昏定省,不要稀疏了!”胜哥不敢违父命,勉强趋承。甘氏也只落落相待。一个面红颈赤,强支吾地温存,一个懒语迟言,不耐烦地答应。长孙陈见他母子二人终不亲热,亦无法处之。胜哥日常间倒在孙去疾卧室居多。此时孙去疾的病已全愈。长孙陈不忍久占其功名,欲向严武禀明其故,料严公爱他,必不见罪。乃具申文,只说自己系孙去疾之兄孙无咎,向因去疾途中抱病,故权冒名供职,今弟病已痊,理合避位。向日朦胧之罪,仗乞宽宥。严公见了申文,甚是惊讶,即召孙去疾相见,试其才学,正与长孙陈一般。严公大喜道:“二人正当兼收并用。”遂令将司户之印,交还孙去疾,其孙无咎委署本州司马印。一面奏请实授。于是,孙去疾自为司户,长孙陈携着家眷,迁往司马署中,独留胜哥在司户衙内,托与去疾抚养教训,免得在继母跟前,取其厌恶。此虽爱子之心,也是惧内之意。只因碍着枕边,只得权割膝下,正合着《琵琶记》上两句曲儿道: